刘慈欣：人类现在根本没资格去批判科学技术

从20世纪上半叶开始，随着人类科技的飞速发展，西方一些学者开始对科技进行批判反思，强调科技的负面性。他们认为，核武器、环境污染等问题说明，人类的 智慧无法驾驭失控的科技，人类自己创造的科学技术有可能把自己毁灭掉。甚至有极端的声音说，应该停止发展科技。这种思潮也在影响着国内的学术界。

▲资料图：刘慈欣

人类的智慧无法驾驭科技吗？我不认同。西方学术界给人一种错觉，好像人类的科学技术有多么发达，发展得有多快似的。实际上同大自然的力量相比，人类的力量微不足道。从大的方面来说，人类连太阳系都走不出去，目前甚至都难以把人送到最近的行星上。从我们自身来说，医学甚至连人的寿命都无法有效延长。　　人类还没有建立起一套完善的理论物理学体系去描述宇宙。从方方面面看，人类科技还处于初级状态，并不像一些学者所说的，科技在失控的发展。

一部分学者在怀疑人类驾驭科技的能力时，常常拿核武器、生态失衡和环境污染做例子。实际上，核能的发展恰恰证明人类能够很有效地用智慧控制技术。因为核能可以被用来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，在核能技术刚刚出现的时候，也确实曾两次用于实战。以至于后来核能的发展，随着美苏冷战对峙而变得十分恐怖，人类所拥有的核武器可以把地球表面的生态圈全部摧毁。但随着冷战结束，人类渐渐恢复了理智，很有效的控制了核能的滥用。包括核不扩散条约的约束，以及条约之外的、国际社会各方面更强有力的约束，令真正毁灭世界的核威胁变得比较遥远。

技术失控的可能性是存在的，任何技术都有两面性，比如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和福岛核事故，就是核能的负面效应。再比如能源产业和制造业产生的污染，导致全球变暖等等。但是，这些例子不能说明人类的智慧跟不上技术，而是人类技术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后果。如果因为顾忌这些后果就停止发展技术，所导致的灾难将比技术造成的负面效应大得多，很可能造成整个人类社会的全面崩溃。

人类的智慧一直在试图理解技术进步，控制技术失控。到目前为止，我还没有看到一个智慧控制不了技术的实例。原子弹从没有被投向一个无辜的国家，而其他比如环境、生态问题，并不是智慧问题，而是社会问题。以现有技术的发展程度，很难解决人类目前面临的很多生死攸关的问题。可持续发展，环境问题，都得靠技术进步，而不是靠人类的所谓自律、环保意识来解决。全世界的人都想像西方发达国家那样生活，都在追求快速工业化，这是环境问题的根源。因此，人们普遍认为环境问题最终要在社会和政治层面找办法，比如要环保，过节俭生活、限制发展等等。但我认为，从这些层面不可能解决环境问题。如果全球都像美国人那样生活，我们需要四、五个地球才够。但全球都像美国人那样生活的趋势不可避免，这不是一个长远的理想，最多再过50年到100年就能实现。制止这个进程在政治上和伦理上都行不通，只有技术的发展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环境问题。这个技术当然有多种可能，我所设想的是，把航天技术真正在市场层面上启动起来，把地球上的工业送到太空中、送到地球轨道上。这可以从根本上解决地球的环境问题。

目前，对未来科技发展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所有假设，全都停留在科幻层面。比如人类探索外太空遇到外星人，有可能导致人类文明的毁灭。但人类如果根本放弃开拓外太空，一直龟缩在地球上，肯定会毁灭。这两者间如何选择，答案很明显。再比如人工智能，大部分理智的学者认为，关于人工智能在2045年控制人类的说法纯粹是危言耸听，真正与人类智慧相当的人工智能还很遥远，其中的很多道技术障碍，比如对人类大脑的认识、计算速度能不能被提高、对非冯·诺依曼结构的软件和硬件是否能够真正产生，这些障碍是否能被克服，现在还是未知。这些障碍中任何一道不被克服，人工智能就不能产生。另一方面，在真正的人工智能还很遥远的时候，人类已经认识到危险，恰恰说明人类智慧能够跟得上技术，意识到技术可能失控。在未来人工智能即将出现的时候，会采取相应的措施，防止技术失控塑造出今天人类社会的力量是什么？从根本上说是技术和科学。现代文明的诞生是从文艺复兴、宗教改变和启蒙运动开始的，这是人类发展史上很关键的三步，工业突破可以被看做是前面三步的结果。假如我们再设想一下，文艺复兴、宗教改变发生了而工业突破没有发生，整个人类的技术文明依然保持在中世纪水平，虽然有过文化和政治方面的改变，但人类文明也不会进步多少。真正能塑造今天社会的，从最本质的层面来说还是技术。很多现代社会的属性，比如民主与自由，其来源最终还是要追溯到技术进步上。比如奴隶制度直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还存在，它是怎么消失掉的，是因为人类文明发展、奴隶主良心发现还是林肯的《解放黑人奴隶宣言》？从政治层面看，这些当然是直接原因。但仔细研究历史可以发现，最深层次的原因是，美国东部工业的快速发展，让南方农场主使用奴隶在经济上失去竞争力，真正令奴隶制崩溃的原因是技术的发展。

技术能解决人类社会的大部分问题，或者有些问题解决不了也能绕开它。关于科技解决不了的问题，最常被举出的例子是人生的信仰和精神寄托，这被认为是科技无能为力，宗教却可以解决的问题。目前看来科技确实无法给人带来精神寄托，但宗教是否真能做到也存有很大疑问。反科学主义者常常提到，科技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带来了更多的问题，这个论断放在宗教上更合适，宗教在解决信仰问题时所带来的问题更多，宗教的历史都伴随着对人性和思想自由的压抑，伴随着偏见、歧视和战争。至少在目前看来，科技的发展才是人类文明存在和发展的基础。